王安忆,1954年生于江苏南京,现居上海,复旦大学教授,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。著有《长恨歌》《天香》等多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。曾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、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,2024年获颁“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”。 在我看来,小说要做到“伟大”,任务未免太重了。尤其是像我,职业写小说,因身在其中,看问题总是具体的,甚至具体到琐细,“伟大”是更不敢去想了。想起来还
大河奔流 “爷,别去了。”黄淼抱着黄德水的一条胳膊。 “为什么不去?没有这样欺负人的!我看谁敢拆我的船,跟他们拼了!”黄德水赤着上身,酱赤色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暴起。他身上只穿有一条铁灰色的短裤,脚上是一只沾满了泥巴的拖鞋,另一只不知去向。 “爸,你说句话啊!”黄淼眼看拉不住爷爷,只好向闷头抽烟的黄清柳求救。 黄清柳不抬头,也不说话。 通知是三个月前下来的,黄清柳最先看到,他压根没当回
经湘河,去荆紫关,歇息在一个叫水沟的地方。老李说:“水沟产茶。” 其实,确切地说,名茶香茗的原始茶株是在水沟发现的。那时正值春天,茶树叶子很绿。一户人家刚盖了新屋,院子里留出一条甬道,两边用篱笆围起做菜园。在麻雀和画眉的叫声里,山里空寂,幽静,阳光正好。她竟然一眼认出用来扎成篱笆的是茶树的枝条。她非常惊讶,走近,用拇指和食指摘了一片叶子,举在阳光中,眯着眼睛看。天空明净,茶树叶子绿得发亮。
郝爷生前接受采访的时候,已经八十岁了。他右手握拳,塞到嘴里,然后拿出来得意地晃一晃。“我的外号‘郝大嘴’,名副其实。”随后,老爷子话头一转,“都说嘴大吃四方,那纯扯。我从小到大,尽为嘴忙活了。” “我小时候嘴馋,啥都吃。烂木头里的蛀虫,白白嫩嫩,烤熟了外面是脆的,里面鲜滑发黏,就像朝鲜族人做的烤大米饼,真的香,就是不好找。山上的洋辣罐(一种昆虫的茧)秋天挂在柞树棵子上,像家雀蛋,蹲在灶坑口拿火烤
新年伊始,许敏根据组织安排到豆丝村当驻村干部。他在广泛走访的过程中,听到一件要紧事:村民劳虾仁一家经济困难。他们家仅父子二人。前几年老劳身体尚健,农忙种田,农闲捉鳝鱼捞虾子,收入可观。儿子在一家大户帮忙种草莓守菜园,也有稳定工资。现如今,劳虾仁再也不能风里来雨里去地劳作了,儿子也被人解聘了,一家陷入困顿。老劳愁眉不展,遇人就说:“我劳虾仁,只能是劳碌的命。” 许敏一刻也不想耽误,心想我虽然年纪轻
今年清明,我们去了一趟广府城。我、三舅、二弟,还有姨家的小表弟。 并不是去游玩。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,是去追寻姥爷的牺牲之地。 姥爷是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,烈士证上只有一个简单的记载:“1946年河北省邯郸因战牺牲,解放战争。生前职务:二野六纵队十八旅五十二团三营七连指导员。”据说那场战斗异常惨烈,牺牲了很多战士。战士们的尸骨就地掩埋了,因此姥爷的遗骨始终未能找到。 姥爷毕业于大名师范学校。受进
那夜有月,是轮新月,只是看不到月亮。月亮像个害羞的少女,躲在了云层的后面。 刚喂完奶,孩子又哇哇地哭。肯定不是饿了。究竟为什么哭,她搞不明白。她只好又抱起女儿,将奶头塞给她,可女儿不吃,还是哭,哇哇哇,哇哇哇。 刚满月的孩子,怎么这么大脾气?像她那个驴脾气的爹。 男人走了快一年了,一丁点儿消息也没有,该不是……她吓了一跳,不敢朝下想。 男人是在陪她回娘家的路上离家出走的。她被他骗了。 那
得知儿子牺牲的消息,已经是三个月之后,这时满地的油菜花开得正艳。 县上突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——女的年龄略长一些,穿一身浅灰色的干部装;男的估计二十岁不到,脸上稚气未脱。女的皮带束腰,腰间别着一把手枪;男的肩扛一支步枪。 他们径直朝他家的方向来的时候,他就那样呆呆地愣在门口。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,他的心悬起来,在胸腔里摇晃。是不是儿子?他不敢多想,毕竟已经好多好多天音信全无了,那一刻他冒出了
张国平,1964年生,濮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在《莽原》《作品》《当代小说》《中国铁路文艺》《啄木鸟》《百花园》《海燕》《石油文学》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小说、中短篇小说等千余篇,多篇作品获奖、被转载,并收入各种年选本,出版小说集三部。 今年清明节,我、三舅、二弟和一名小表弟,一同去了趟广府城,踏上我第三次实地探寻姥爷牺牲地之路。 之前我先后两次到邯郸烈士陵园,去探寻姥爷的足迹,均未能取得任何收
侯德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出版《伴我半生:一个人的微阅读》《天鼓: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》《寂寞的书》等随笔、评论、小说集十六部,获《小说选刊》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,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、军事历史好书榜。 老侯终日与文学为伴——阅读、创作、品鉴与思考,已长达五个年头。我指的是“终日”。确切地说,是终日没有意外元素的骚扰和侵袭,全身心都沉浸于一种“消极的宁静”中。
2019年10月1日,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。 朱国庆,今天七十岁,患老年痴呆两年。 朱大妈问朱大爷:“知道今儿什么日子吗?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国庆节,你生日。你今天七十了。” “哦。你谁啊?” “我是——一会儿我领你到什刹海溜达溜达,你就知道我是谁了。” “现在有冰吗?” “没有,过三四个月才有呢。” “骗人。什刹海,有冰。有女孩儿,有姑娘,有许多美女。——我想起来了,你是……‘全
八月十五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,可张佳佳却犯起了愁,她绞尽脑汁地想:“今年中秋又不回家,该换个什么理由?” 其实张佳佳不是不想回家,只是因为八月十五这一天是奶奶简秋月的阳历生日。张佳佳也不是讨厌简秋月,她是简秋月一手带大的。她想躲的不是简秋月,而是生日。给简秋月过生日的习惯,恰恰还是因她而起的。 张佳佳儿时,家里年年给爷爷老张头儿祝寿,但没人提起简秋月的生日,她觉得很不公平。某一年,借着爷爷的生日
老人从屋子里出来了。 老人有些驼背,那个驼背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双腿上,使得他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行走如风。 老人的目标是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旁边的沙发。十几米的路程,老人要走好几分钟。 那是一个蓝白格子的人造皮革沙发,原来摆在屋子里,和另一个是一对。老人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后,三丫头说,多晒太阳好。木凳子老人已经坐不了,一坐上去屁股就硌得生疼。三丫头把沙发搬出来一个放在院子里,老人就每天午后到院子里晒太
树叶老了,落在养老院里。老人望路,小学生过路。每天如此。 这日下雨,见一个小学生摘了芋叶遮雨,老人把一把老伞借给小学生。学生说:“谢谢爷爷。”声音稚嫩如春芽。皱巴巴的老人如沐春风,老树发新芽。 又一日,天色已晚,不见孩子放学。老人出门往外走,在坟林遇见孩子。孩子跑来拉着他说:“爷爷快跑!”她说总觉得坟林有怪声,她每次都捂耳跑过。 此后每个黄昏,老人都去坟林接她。一老一小,老的如佝偻老树,小的
我给堂姐打了个电话,跟她说我有一位女性朋友要趁着国庆长假来上海玩几天,能不能借住在她家:“我觉得作为半个地主——其实我才来上海工作没几年——理应尽尽地主之谊,不仅仅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,还包括提供住和行的便利。为朋友着想,让人家能省则省,对吧?” 冰雪聪明的堂姐一听就笑了,说:“阿弟你老大不小了,也该谈个女朋友了,姐姐理解。” 不知道远在哈尔滨的堂姐有没有感觉到我的脸红,我说:“姐你想多了,她就
难得听一次收音机。放的是一首老歌,梁咏琪的《短发》。蓦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位同桌。高一还是高二,记不清了。用力想了很久,才想起她的名字。清晰记得的是她的模样和她的声音。她很爱唱这首《短发》,而且唱得很好,经常轻声哼着。她自己也留着一头碎碎的短发,个子小小的,总穿一件黑色修身T恤,脸上挂着笑,爽朗大方,但音色细柔,毫不咋呼。没听说她跟谁谈过恋爱,也没见她流露为情所困的迹象,不知她为何爱唱这样的伤心情歌。
那年冬天,我到湖北荆门出差。镇上一个姑娘托我给她母亲捎一双泥屐。荆州是出泥屐的地方。 我一口答应。她是镇花,镇上追求她的小伙几乎排了一条街,我只排到街尾。那时胶鞋还没在贫困的乡镇普及,冬季雨雪天穿着靴套上泥屐,虽然笨重,行动迟缓,但暖和。 然而泥屐在荆州已经过时,我寻遍全城也没买到。听说荆州南百里之外有一个村庄过去专做泥屐,我就乘坐班车去,可是那里也不做了。错过了一天一趟的班车,我只得到江边看
我和女朋友到鹤翔公园遛弯,总能听到那个孤独的歌声。 鹤翔公园在瓢城北部,不大,重修过数次,没修出什么特色。来的人还是很多。没办法,周边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园,不像样的也几乎没有。 来来往往的人,幽灵一样在夜色下游荡。腿在自己身上,心思却在别处,耳朵也给了各种声音。 空地上,有人翩翩起舞,或广场舞,或交际舞。广场舞节奏强,音乐轰天响;交际舞舞曲舒缓,情意绵绵,这拨人也是散得最迟的。别的场子耍一阵就
孩子们都叫她阿牟(满语,意为伯母)。 阿牟一个人生活,小院里种满了芍药花,屋内是各种盆养兰花,去她家就像去花仙宫。小镇里仅有一家小医院,另有高台阶药铺子。阿牟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用药炉在小小的后院熬制膏药和兰花药,邻里就能隔着栅栏闻到弥漫而来的药香。在街坊四邻一年四季的日常用语中,时常会出现两句与阿牟有关的话:“快去阿牟家拿几包兰花药来。”“去拿几贴阿牟膏药。”“兰花药”和“阿牟膏药”两个词带着老巷
突然看见一个老人,背微驼,头发花白,面容慈祥。分明有些面熟。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。很快想起来,他是刘光亮,我们已有将近三十年没见面了。 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,刘光亮是供销社的代销员,我曾经采访过他。 接到任务后,我做了必要的功课,直接去了他的代销店。太阳刚刚升起,代销店的门还锁着。阳光照在大门上,红彤彤的。 我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等待着他的到来。太阳渐渐升高,阳光也变得刺眼起来,他还没有到。我变得焦
老胡吃罢晚饭,放下碗筷习惯往厂区走。与上班时不同的是,他现在走在厂区水泥路上不急不缓,左顾右盼。厂区华灯初上,烟囱、水塔、厂房上闪烁着绚丽的轮廓灯。暮色笼罩下来,有激光灯光束划破夜空,周围的景象如梦如幻,老胡却时常感到迷惘。 厂区已不是江纺(江维纺织厂)的厂区了。 江纺是一家中型企业,有过辉煌,后因国内市场同类产品供大于求,价格下跌,连年亏损而停产,设备再也没有恢复运行,员工分流。近年,当地把
市场可真不小,沿着向阳街从北向南走,穿过北宁路、北安路、北镇路,一直到北京路,全长三华里,号称亚洲第一大早市。每天早晨,东边的天刚翻出一线鱼肚白,做生意的人们就纷纷支起了摊子。拿时间和辛苦换钱嘛,哪能睡懒觉? 老赵和老刘的摊子摆在北安路路口。老赵在路西,老刘在路东。老赵炸油条,老刘也炸油条。老赵不到三十,老刘三十不到。老赵成家了,老刘还没成家。认真说起来,二人还是小赵、小刘,不过市场上的人们不讲
他手脚牢牢抱紧树干,噌噌往上爬。微风羽毛似的扫过他的身体,树叶在他耳边簌簌作响。因为他,几缕细长的树枝摇晃起来,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天上的流云。 他有些兴奋,喉结上下滑动,爬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。等他反应过来,才发现自己已经爬了这么高。脚步声早听不见了,底下一个人也没有,他松了口气。他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树上,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。 这时候,写字楼背后的小区花园展现在他眼前。树叶漾成一圈又一圈波纹。
昨晚我又梦到堂弟了。夜半醒来,异常不安。 堂弟去世三个月了。他酒后骑电动车,没戴头盔,摔倒了,碰到了脑袋,在ICU里住了两个星期,还是没醒过来。对于他的死,大家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悲伤,因为他不成器,喜欢赌钱,赌输了就借,借钱不还。亲朋好友都被他借遍了,我们都不爱搭理他。这几年,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,住在什么地方,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。只有他跳出来借钱的时候,我们才知道,哦,这个人还活着,他
要说哈尔滨的叔叔,得从我老爷爷(曾祖父)那辈说起。 我出生的时候,我老爷爷已经埋到地下好多年了,后来也少有人给我提起他。我只知道他死在一个荒年,临死的时候想喝一碗粥,但没有得到。 他先后娶过两个妻子,也就是说我有两个老奶奶(曾祖母)。第一个老奶奶,我没有见过;第二个老奶奶,也只是见到她的“尾声部”。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,她确实是一个“老奶奶”了——小小的脚,矮矮的个儿,一脸的褶皱。我对她最深的印
老刘又来理发了。 不过几平方米的破旧理发店里,黑白碎发满地都是,他坐在转椅上眯着眼。 “我说老钱,这椅子真该换了。你说用多久了都,这么大坑你塞点儿报纸就完事了?” 老钱手里推子嗡嗡作响,嘴里还叼着半根烟。 “差不多得了。就你隔三岔五来,别人来一次就不愿来了,事儿真多。”老钱吞云吐雾间,一点儿火星子掉到老刘的头皮上。 “咝!你小子故意的是吧?烫死老子了!”老刘头往前一挣,怒目看着镜子里的老
木 耳 年也过了,节也过了,老赵要请客。老赵请的是阿木。阿木说:“请什么客!在食堂吃点儿得了。”老赵说:“野兔炖鸡,还有酒。”酒,无所谓,阿木不喝酒。野兔炖鸡,馋人。阿木答应了。下了班,阿木坐上老赵的摩托就下山了。 老赵家住的是三间瓦房。瓦房外观很洋气,跟哈尔滨城里保留下来的小洋房差不多,但有个缺点——前后都没有院落。当初,林场分房时,依老赵的条件,完全可以分到独门独院的房子。可是,老赵不
争 梨 周一兀进城前一天,找过周子木。他有事要对周子木说。 那件事,在别人看来,不是什么大事。但在周一兀看来,那事不小。 周子木在家里喝着谷酒。他自斟自饮,已经喝过两杯了,脸色有点儿红润。他有喝酒的习惯,一日三餐,每餐必喝。并且,还喜欢一个人喝。 “周子木——周子木——”周一兀站在周子木屋前,扯开嗓子放声喊。他喊过两声后,才见周子木红润着脸出来。 周一兀说:“要进城了,很多东西带不走。屋
李宗修个子矮。丰山寺的高门槛,别人随便过,他爬上,再爬下。 他是吃过河虾后来丰山寺的,这里有长明灯,可以看书。累了,灯下睡觉,兼顾添香,拨烛芯。 李宗修好吃,他觉得人生最好的事儿是吃喝。大晌午头,他下河摸虾。太天热,虾想透气,抓着草根,浮在岸边,随水荡漾。他一只一只捋下来,掐头去尾,冲洗干净,配辣椒吃起来,嘎嘣嘎嘣,脆,鲜。 人们说,李宗修这辈子就这了,肩不能扛,手不能抬,媳妇一定寻不着。邻
尽管夜晚的寒意有些浓,四方还是出了一身汗。 四方在工地上加班的时候,振动棒的嗡嗡声把周围的说话声、铁锨铲混凝土的声音都淹没了。 实际上,白天四方已经干了一天的活儿。吃晚饭的时候,工程队队长动员大家说,为了赶工期,晚上要加班为大梁和立柱浇灌混凝土,愿意加班的可以报名。 四方想都没想就报名了。晚上没有太阳晒,比白天干活儿清爽,当然,最关键的还是可以增加一份收入。 振动棒停下来的时候,工作面要从